云间白蕉
近现代以来,上海书画名家云集,而真正的上海人并不多,白蕉先生乃其中翘楚。他原籍金山,是地道的上海人。白蕉先生本姓何,名馥,字远香,号旭如,别署云间、济庐,作书画每以“白蕉”署名,久之,有不知其本姓而误以为姓白者。松江、金山一带,旧称“云间”,故先生常连署“云间白蕉”,如西晋陆氏昆仲然,既明籍贯,复托心志。白蕉先生工写兰,一时有“兰王”之誉,我有一件他的行书条幅,录王维 “晚年惟好静”一首于“发笺”,启首章法为“懒汉”,实取“兰”之谐音。他书法专学二王,笔墨神韵,如出晋人,其为人亦一派魏晋“名士”气息。尝谓恨不能有一间空屋,满挂晋人书帖,朝夕与亲,以免受时下书风侵入。50年代曾感慨书法艺术之废颓而发“乘槎浮于海”之叹,本是书生一时戏言,不料因此划为“右派”。这个沉重的精神包袱他一直背到1969年去世。
60年代初,白蕉先生受聘到上海市青年宫书法班讲课,谈到两点,给人印象最深:一是贵在持之以恒,二是临帖必须“无我”。他回忆少年学书时有不少比他写得好的同伴,可惜他们后来抛下了笔墨,原本可以成为大书家的料子因此终于没能在书法上有什么造就,而他之所以学书有所成,就因为几十年来总不忘情斯道,一直坚持了下来。对于临书,白蕉先生要求从外形到神气都必须努力做到入骨地“像”。他楷书学欧阳询《九成宫》,直要临到所写的字蒙到帖上能重合,这和来楚生先生的主张很接近。他们本是常在一起的老友,或许交流过这心得。
白蕉先生书法功力极深,又是悟性过人,所以接受能力特别强,他一意追踪二王,怕受其他因素的干扰。曾有这样一件趣事:有人送一套颜真卿《祭侄稿》墨迹的放大照片,那时已是难得的稀罕物,又是书法史上的剧迹,白蕉先生很珍重,拿来装在镜框里悬诸壁间。未久,有人说他最近写的字有了“颜味”,急得他立即把照片收将起来。
“文革”一开始,便来“扫四旧”,白蕉先生闻风立即把多年来的作品分送几个学生,因而得以保存不少。我在徐云叔那里看过一部分,有大迭的写在清朝宫廷用的那种幅面不大但洁白而坚实的纸上整通整通的毛泽东诗词等。最使我心服而喜爱不已的是两卷题画跋书的诗文稿。那是把颜色微黄的皮纸草草粘接起来的高不过三、四寸的手卷,字大一公分上下,真、行、草书,不拘一格,又高低错落,无意于变而变化莫测,是信手写成的,展玩之下,但觉一派天机,如对晋人杂帖。我曾借来细细把玩过几天,又曾携之往访周慧珺使享一睹之快,赏慕之余我忍不住还临写过两遍。后来我爱作手卷,除了别的原因,想来也是那时结下的缘。
白蕉先生最善作扇面和册页,精雅自不必说,即章法亦新意迭出而无不妥贴自如。我见过他写的不少扇面,极少通篇用“一长一短”的通用程式,而是变化无穷,每见别裁,却又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毫无刻意靠经营痕迹。他早年与邓散木先生合写过一本钢笔字帖,近年又重印。白蕉先生所作,尤其是那些以手札形式的作品,绝不一味硬去摹仿毛笔字的效果,却更具书法的艺术性,依然二王风范,远胜目下所见的“硬笔书法”和“钢笔字帖”,从事“硬笔书法”的人不妨多多看看这样的出于高手的作品,大可作为借鉴。
白蕉先生专学二王,锐意“创新”的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但二王毕竟是中国书法难以企及的高峰,历来天下曾有多少人穷毕生之力去苦攀过,而能有白蕉先生这样成就的怕仍不多见。况且一幅展开,尽管逼人而来的二王韵度,白蕉却依然还是白蕉。在学王这一书法课题上,白蕉先生还是给了大家很多启示的。
先生的遗墨几年前在上海办过展览,《中国书法》和《书法》两家杂志也出过介绍专辑,但遗珠尚多多。时下常见有书法作品集出版,其中有不少是个人的集子。说实话,真值得大家来欣赏和学习的却并不多。如果能把像白蕉先生这样有成就的书家的作品来一广泛的征集,严选精品,再印出来公之于世,则无论对时人学书还是后人研究书法史,都将是无量功德。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9月9日 第37期 总1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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