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三楼书法论坛
标题: 函三楼见闻随想漫录 [打印本页]
作者: 龙虎风雷 时间: 2015-10-8 14:57
标题: 函三楼见闻随想漫录
本帖最后由 龙虎风雷 于 2015-10-8 15:04 编辑
缘起
二十六年前,1989年冬,我所写的《学王管见》一文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国际书学讨论会征文,因而只身自费赴成都灌县二王庙参加会议。这是我至今唯一的一次入川,就权作旅游吧。我坐火车硬卧取道先北上后西行路线,穿过秦岭进入四川。会后先到重庆,逗留一天一夜,坐船沿江东返。二王庙会议期间,河南一批朋友带着大捆的大报样式的试刊《书法导报》前来分发,并且和湖北来的《书法报》共同举办了一次茶话招待会,听取与会代表的意见。会后,《书法导报》社的两位专门到我所住的房间,希望听听我对他们办报的看法。我看他们真诚而直陈己见:《书法导报》相对《书法报》而言是后起,面临一个争取读者群即市场份额的问题。其前提是先要争取到自己联系密切的作者群,争取到稳定的高质量的稿源,才能后起而立足得住。此前,我只在上海《书法研究》和北京《中国书法》发过一点关于书法的文字,《书法导报》的朋友就向我抛出橄榄枝而提出约稿。写什么呢?我立即想到,先师 瑗仲先生去世不久,正要写一篇怀念文章。说出这想法,立刻获得赞同当场拍板。一回上海,几乎没有怎么休息我就进入了写作。文章也没有经过太多的谋篇构思,笔端文字随追忆往事而汩汩流出。写成,虽也暗自略加控制,却也过了五千之数吧?又按编辑要求,请人拍了一幅 瑗师遗简,附寄开封。不久,收到文章刊出的样报,虽然是小报样式,竟给了我整版的篇幅。当时我连书协都尚未加入,是一个完全无名无位无权的布衣白丁,可真真是破例的待遇了。事后听读到的朋友说,外间反应很不错。报社编辑也希望我继续为他们撰稿,并表示要为我开一个专栏。商议之下,我决定定名为“函三楼见闻录”。以后每隔一个时期有一篇短文刊出,后又为扩大可归入的范围,专栏更名为“函三楼见闻随想漫录”。这样陆陆续续并无计划地撰写发表的约有数十篇小文章,前后历时三数年吧?直到报社有了人事等等变动,与我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停止了供稿。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近末期,有一位从出版社调至《书法导报》社的陌生新朋友,先热情寄来贺年卡(曾经很流行),又来信约稿。其一是那时候流行出版“随笔集”,他们计划出几辑“书家随笔”丛书,希望我也来一册;其二是希望重开“函三楼见闻随想录”,要我继续写下去。我当时病了一场,身体极虚弱,但面对热情相邀还是支撑着给了回信:我的“随笔”大概也就发在贵报的那个专栏文章庶几近之,但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发表的文章集中收藏的习惯,一时无力寻检,请你们翻翻旧报,看看我的这些旧文在质量上是否合格,在数量上是否够印一本小册子;专栏文章可以勉力写一些,也有旧稿未发的,但先前关于是否应该付我稿酬的分歧必须解决。前者,回信谓这一辑来不及,出下一辑再联系,不久“随笔热”消退,旧话不复重提;后者,虽然有些含浑,却也似乎同意我的要求,于是寄出了两三篇文稿,刊出了《荒唐的荣誉》等一二篇吧?但稿酬问题却依然如旧(在其他报刊也遇到过同样情况,据说某有名学者也遇到过,或是那时“无冕之王”的威风?或是一时媒体界的“不正之风”?),我不得不去信告知另外未发的文稿不再发表,主要就是那篇《“团体书家”琐谈》,后来被《书法报》要去分两期连载了。
我对那批刊有旧文的日报情况答复,其实真是实情。那各种书法旧报刊,我基本没有丢弃,却也从未作过归纳整理,养病中的我实在无力为之。2012年我搬家时,那堆积满灰尘的旧报刊来不及整理,还是凌乱地堆积在旧居中。因为距离很远,只有趁我去学校作每年一次的体检时,有两位网授班的学生一面陪我去体检,结束后顺便去旧居翻检寻找,亦免以后仓促间一起作废物扔掉了。第二次去时,总算找到了那一摞旧《书法导报》,由王人立同学不嫌其蒙尘甚厚带回去细检,大概基本上都在吧?
那些年,我撰文都是手写的,把修改誊清稿寄出,草稿大部分不知如何处理而难找了。不少朋友希望能够把我这些几近轶失的旧文再作整理做成电子版的,王人立同学难能可贵地在百忙之余,利用间隙的时间开始了这个枯燥而费时的工作。我们相约,他每打出一篇,都由我校阅一过,再作一些修订。因为当时报刊发文都受篇幅限止,文稿寄出后十有八九会被编辑要求删减,有时则是编辑按其理解和要求直接删改了。当然也有因删改而生色的,却也难免有因不解其意而删去被认为可有可无的细节的。还有一些,因撰文仅凭记忆所及,事隔多时或有所误而不知,即使有疑,一时亦难核对,后来才明白所记不无出入。这次修订,即尽量把有必要补充复原的作了增补,需要订正的作了修改。至于文字的修正,也往往有之。
已经近二十年了,一病之后,随年岁老去精力渐见衰退,近些年又以目疾而阅读写作更觉困难。幸有门下诸君相助,勉为其难发些微弱余热。整理已发旧文,还只是目下所作之一部分。唯冀愚者之虑,于人稍有参考作用,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只是辛苦了无偿地帮助我做这些捣腾陈芝麻烂谷子的几位年轻朋友了!请接受我的敬意!
潘良桢
二〇一五年八月七日于九亭函三新楼
作者: 涤新求索 时间: 2015-10-8 15:17
就像聆听老师的面授!
作者: 走在天堂 时间: 2015-10-8 18:44
之前听老师提起过,
终于要得见庐山真面,
期待!
感谢为老师整理文字的师兄们!
作者: 虫斋 时间: 2015-10-8 19:21
小板凳听课~
作者: 仰天大笑出门去 时间: 2015-10-9 00:28
期待。。。
老师辛苦,人立兄辛苦。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5-10-9 15:43
吾等之幸,谢谢老师!谢谢人立兄!
期待……
作者: 龙虎风雷 时间: 2015-10-19 15:53
如坐春风曾十年
——回忆先师王瑗仲先生
霜降甫过,气转肃杀,先师 王瑗仲(蘧常)先生以九十高龄溘然长逝。半个多月后,数百同门和学界、书界的朋友冒着滂沱大雨从天南地北聚集到先生身边,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满堂是花圈、挽联和挽诗,满墙是唁电和唁函。眼望先生神采奕奕的遗像,再看看先生安详平静的遗容,十年帐下问字的情景断断续续浮上心头,不由黯然神伤,默默垂泪。先生年高硕望,推尊儒林文苑书坛,嘉惠后学良多。先生著作等身,博大精深,于其诸子学、史学、文学等等,浅薄如我不敢赞一词。书法乃先生之余事耳,然而其章草起衰八代,遥接游、靖,高古甚或过之,巍然为一代宗师,以至东瀛书界在钦服之余有与右军为“古今二王”之称誉。先生去世前不久,《中国书法》刊出了介绍先生书艺的专辑,同门冯其庸先生有专文评介,人或谓其中所引唐文治老夫子“不落唐后人一笔”为至高的评。先生遗墨遍播海内外,无论及门私淑,传薪光大者或不乏其人。作为亲受先生教诲的弟子,我能做些什么呢?因猛忆先生曾言:“要学一个人的字,要懂一个人的书法,一定要知道这个人。”知人论书,不二法门。那么,把这十年中亲历的一些事写将出来公之于世,对大家知先生其人其书或许是不无小小裨益的。
先生早享书法盛名,但毕生以学术为业,并不专事斯道,因此很久以来若非学界中人则鲜知其书名。我六十年代初始窥书坛,所闻当时沪上名书家多达数十人,然于先生竟不知之。七十年代初我去皖南插队,一次回上海,听说蓬莱公园正办书法展览,便欣然前往。展厅中我遇见了策杖而来的忘年交朱迈群先生。当时上海书坛大多数人都集中师法于二三家,所以作字面目多相近。我和朱先生都久久驻足于标牌上写着“复旦大学哲学系王蘧常”的那幅作品前。那笔法、结体、篇章都迥然不同于其他作品的章草令老少二人留连神往不已。沉静高古的气息,奇而不怪的风姿,迥出尘表,见所未见。尤其与众不同的是内容写完了,落款签名之后竟全然不顾还空了一大片,仿佛是一段题跋后之尚有余纸,真是旁若无人,为人所不敢为。朱先生说:“这才真正是在写字!”从此,我知道了先生的大名,初次领略了先生的书法,并且都深深记下了。然而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再过五六年我会有幸来到先生身边。
1977年底,我参加了“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第二年春节过后便接到了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说也奇怪,当我拿到这份通知书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王蘧常和严北溟两位先生,而后来我所最崇敬并且亲近的导师也确实就是这二老。一年后,我和几位爱好书画的同志发起成立复旦书画研究会,推举几位精于书画而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当顾问,其中就有先生。郭绍虞、朱东润、吴剑岚、周谷城诸老由中文、历史系的同学去联系,先生在哲学系,联系人就非我莫属了。那是一个早春的下午,我身着一件灰布棉袄,怀里揣着聘书和系里的介绍信来到了宛平路上先生的家(王先生因年迈多病一直不到校)。保姆把我引上二楼便走开了,我站在门口向里面看。那是先生的书房、卧室兼会客室(后来知道这也是先生向研究生们讲课的地方,就是不少人向往的“明两庐”。)中央一张红木方桌,尽头南窗下是先生的书案,书案右侧高高地满堆着一摞摞书册和纸卷。一位先生面窗端坐案前,从背影看,头发已稀疏,穿一件蓝布棉袄,似乎正在低头看书,那无疑就是我心仪已久的王先生,而方桌边坐着的满头银丝清秀慈祥的老太太想必就是师母了。我轻轻移步上前,鞠躬低呼:“王先生!”先生立即抬头转身看我,那镜片后射出的目光竟如此见精神!简单作自我介绍和说明来意后我递上了介绍信和聘书,先生知道我是本系的学生,分外高兴和亲近,让我在方桌边坐下,然后大声告诉师母:“这是哲学系的学生,姓潘。”用的是我很熟悉的嘉兴话。这时保姆已经泡了茶放在我面前,师母又取出几颗糖和一个杏仁饼来要我吃。先生很愉快地接受了我们的请求,还说:“我没有什么贡献,先送上这本书吧。”遂取出一册刊有先生几篇题跋文字的《书法研究》,打开墨盒,当即题字送给书画研究会。我连声道谢,珍重收好。先生问了学校和系里的情况以及书画研究会的情况后又详细询问了我个人的经历。当我说到插队八年白白蹉跎岁月,到三十二岁才上大学时,先生脸上满是痛苦和同情的神色,不住地摇头。又同先生谈了一阵,我看天色不早便告辞了。先生一边命刚下班的师兄送我到楼下门口,一边坚持起身送到楼梯口,挥手道别。以后我每次到先生家拜访都是如此,至今先生扶着栏干朗声连道:“来啊!来啊!”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那年先生刚满八十岁。
不久,先生寄来字幅参加为庆贺复旦书画研究会成立而办的书画展览,还附了给我的信,要我转达他的祝贺。后来先生又精心为我写了一个条幅,至今一直挂在我房里。先生第一次来信还称我“同志”,从这以后改称“学弟”,正式认了我这个门生,我到先生那里去请教和拜访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每次去,先生和师母总把我当孩子看待,总要请我喝茶吃糖果点心。有回我客气说:“我不饿,不要麻烦了。”师母立刻说:“中饭吃了很久了,复旦过来老远的,有轨电车就要坐很长时间。”我说:“有轨电车早拆了很多年啦!”师母说:“是吗?”有一次我偶尔说起先生的章草早年隶书成份多而近年篆书意味浓,先生突然瞪大双眼,目光炯炯地看我片刻,然后说:“你的眼光好厉害啊!”弄得我手足无措。师母总在一旁听,先生时不时要凑到她耳边大声用嘉兴话“翻译”给她听,直到师母点头会意。
先生告诉我,他曾坚持用篆书写了六年日记,可惜“文革”时被烧掉了。而最使先生痛心的是一部《秦史》稿也被毁了。先生说,西汉以后中国每朝都有断代史,而以前的却没有。他少年时曾立志撰《三代史》,夏、商、周各自成史,所以太先生曾戏称:“你想做‘王三代’吗?”但告诉他三代文献不足,怕难成专史。因此先生几十年来花费大量心血决意补撰《秦史》。成稿毁于浩劫,先生在垂暮之年重写,期望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传世学术著作。先生属稿全用章草,一般人多不识。我自度于先生章草基本能识得,遂自告奋勇说毕业后想留在系里工作,到时一定协助先生整理书稿,完成这部传世名作,先生微笑颔首。但到毕业分配时我虽努力作了争取,先生也专门写信给系主任胡曲园先生,胡老指示对我的分配要注意对口,然而到头来却终于未能如愿。分配去向定了以后,我心情忧郁地去告诉先生。先生默然半晌,然后起身到一旁同师母耳语一阵再回到书桌边来。不一会,保姆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鸡蛋送到我面前,师母也站到先生身边看着我。先生缓缓地说:“你毕业了,我们也没有什么祝贺你,就请你吃两个鸡蛋表示一点心意吧。”望着两位相倚着的老人投来慈爱的眼光,手捧一小碗糖水鸡蛋,我喉头哽结,满目含泪,默默地咀嚼,品味的却是先生和师母深情的爱抚。后来我得知上海社科院有一位同志在帮助先生整理《秦史》稿,稍觉心安。但是,五十九卷的煌煌巨著《秦史》未及成书先生便遽归道山,成了学术界的一桩憾事。而原因之一是近些年来先生书名日盛,四方索书求序者不绝,有人甚至还抱怨先生架子大,不肯速速写。殊不知先生下笔郑重,翰不虚动,动必心力贯注,作字颇费时。加上望九高龄,疾病缠身,哪有精力去作应酬!所以喻蘅先生在写给先生的挽联时痛呼“山阴不幸是书家”,先生的千秋著述事业竟为书名所累!
后来的几年,随着先生书名之日盛,登门的人亦日众,先生家里很少有安静的日子。我怕过多地打扰先生,尽管先生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告别时又总再三叮嘱我“常来”,我还是不忍心太多地占用先生宝贵的时间。但是每年总起码要来两次,一次拜年,一次在暑假。那时候公共交通不便,我读书和住处在上海东北角而先生住在西南角,所以每作拜谒都要用大半天时间。若是上午去,必要在九至十点钟时到达,坐到十一点时告辞,不影响先生的午餐。知道先生有午睡习惯,下午总在二、三点时到达,常常由保姆开门让进,告诉我先生尚高卧未起,然后在楼下的饭厅读随身带的书静候。等保姆下至半楼梯告知先生已起床又道声“请”,我才上楼。先生一般都还只是披衣坐起,最多已套上裤管。毕竟年迈而行动不便,我立即上前扶起先生,帮助提起裤子束好再帮忙提好鞋。一次师母在旁戏言:“啥人来看你也倒霉,总要帮你提鞋子!”先生闭目应声回答:“好的!那是张良啊!”我不觉莞尔。后来先生迁到吴兴路新居,可我很过了些日子才得到先生新的地址。正当我要去祝贺乔迁之喜的时候,惊悉师母已经去世,追悼会刚刚开过。我深知先生因此将如何地悲伤,但又料想得到此时先生家中来人将成倍成倍地增多,所以先去了一封慰问信,请先生节哀顺变,又说定过些天再去看望他老人家。没几天,我的大学同学,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吴晓明君告诉我,王先生对他说:“潘良桢写了封长信给我。”其实那封信也只二百多字,用的是文言文。先生称之为“长信”,大概因为先生来信一般只有寥寥三、五十字却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的缘故。事后我如约去看先生,先生回头见是我来,起身紧紧握住我的手,从来也没有这样用过力。为怕再触发先生伤感,我不提师母去世的事,先生也只夸奖我那封信说古文做得好。彼此心下了然,“王顾左右而言他”。
先生对我也有严厉的时候。有一次我带了临写的整通《石门颂》去请先生指教,先生逐页看过后说:“写字要笔笔认真,肯下真功夫。这里面有几行你的心没有到。”又问我是否天天写字。我说事太忙,有时一连几天甚至一个星期不写字。这时先生正色道:“要每天写。事情忙,写两三行也好。我提倡‘两三行主义’”。以后我告诉先生自己一直在躬行先生的“两三行主义”,并且坚持用毛笔写信封以争取多亲笔砚的机会。先生对此才觉得满意。又有一次我因为毕业分配专业不对口而流露了过多的失望和悲观,先生马上厉声训诫:“可怜无补费精神!”转而又稍委婉地说:“你书还是要读,字还是要写。”当得知我正设法调动工作时,先生殷切叮咛:“调成功了要告诉我噢!”先生的拳拳之心就是如此。
这些年,不少优秀知识分子英年早逝,先生每听到晚辈学人和心爱的学生过早离去的消息总是痛苦不堪。向来鞭策我们勤奋治学的先生有一次反而对我们说:“你们读书不要读得太辛苦了。还是从长计议的好。”1984年春,我发现心脏患病,还有心绞痛。先生知道后对我讲了自己的经验。先生四十多岁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后来肝脏、肾脏也患病,身体很弱,只能坐在藤椅上讲课,先生以病弱之躯年登高寿,而且直到晚年还在坚持教学和著述,向我传授的“密诀”之一就是“凡事量力而行,办不到的事不去勉强硬办”,而真正的秘密恐怕还在真正的淡泊处世。先生有次讲起:“牙掉了,最爱吃的花生不能吃了,但可以吃花生酱,不是一样的么?”长期被疾病和衰老纠缠着的先生就是这样顺物之变,处之泰然。
尽管如此,先生身上却有一件奇事,就是直到暮年依然耳聪目明,思路清晰,保持着极强的记忆力。看到先生如此高龄而耳不聋眼不花,我惊异之余开了一句玩笑:“先生真是聪明过人啊!”先生闻之大笑。当然,先生毕竟年迈了,做事双手颤抖得厉害。嗜茶的先生盖一个茶杯盖叮叮当当响半天也盖不上,我看到总忍不住要上前帮忙。先生摇头苦笑:“吃饭时挖一勺汤,等送到嘴边差不多都泼完了。”但又是一件奇事,每当先生执笔写字,却稳稳当当,决不至于难以成字。
先生凡有著作问世,常郑重题字下赐。一次先生送我一部精装《顾亭林诗集注》,题字时侍奉在侧的我发现先生作字时常有轻微的转指动作,于是便问起了关于转指的问题,这是晚近书界很反对的方法。先生说:“这是在必要时顺势那么轻轻一转,使锋颖保持中正。有人以为是不停地转动,误解了。”言下既为转指正名,又不对误解了转指的不同意见有任何意气。先生运用转指笔法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丝毫不露痕迹。我回来试过,虽研习笔法有年,对此却总学不会,更用不好,可见是非精熟不可乱用的笔法。时下仿先生书者日众,然多为得其形者,细看则常觉似是而非,盖未深得先生独特笔法和笔势之故。至于学养气度,自更不待言矣。
先生驾鹤仙逝,同门诸生无不情思绵绵,追念不已。先生作为大学者、大书家,不仅其遗著遗墨是祖国文化之瑰宝,而且其生前风范亦足为后人缅怀。拉杂写下这些回忆断片,期使未曾见先生者知先生风貌情怀之万一。那天追悼会结束后,家属精印先生遗墨“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一联分赠来吊唁的亲友。寥寥十字,夫子自道,而襟抱毕见。书为心画,知其人矣,当更知其书欤?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廿五日于函三楼
(本文原刊于1990年 3月7 日第11 期《书法导报》)
作者: 涤新求索 时间: 2015-10-19 16:38
亲切,道远!
作者: 仰天大笑出门去 时间: 2015-10-24 05:19
先生好文!
在潘老师身上仿佛能看到一些王太夫子的影子。
作者: 清华北大 时间: 2015-11-17 11:21
情真意切,读来感人至深!
作者: 龙虎风雷 时间: 2015-12-31 14:45
琢斋徐璞生
大概是在1968年,一个少年时一起玩票学唱弹词的朋友拿了一册手钤的印谱来给我看,作者是徐璞生。这位朋友以前不染此道,只因恋人(也是弹词票友)在学丹青篆刻,遂双双拜到徐先生门下。这对恋人后来结合了,又终于分了手。但我正是由于他们结识了徐先生。
翻看印谱,觉得篆法、奏刀、布白都自具面目,能雅俗共赏。印文中多类似“多病多灾”的话头,边款跋语亦多“病起”之说,因此猜想徐先生是一位瘦弱内向的印人。不料后来一见面,恰恰相反,徐先生身材魁伟,面似满月,出言爽朗。初见之下,请教年岁,徐先生说:“四十八了。”同去的一位朋友出于礼貌应以“看不出”。徐先生朗声一笑,轻抚头皮,忍不住用家乡话说:“头顶花园都凋零了,还看不出么?”先生是江苏镇江人,头发早早谢了顶。
徐先生住在上海北京路上一家银行营业所的楼上,上楼得从开在旁边一条弄堂里的后门走。昏暗中沿着木梯登楼,可见那里的住户还真不少,说是“72家房客”则是夸张了一点。徐先生住二楼临街的一间,一排窗正对着马路,又恰近交叉的十字路口,故采光甚好。他们一家三口,约十多平方米。夫人已显佝偻,一脸的和气。公子戴一副眼镜,不多说话。一次我去,只他一人在,倒了一杯白开水便默坐一旁。我问他:“你刻图章么?”他说:“我不刻。我帮爸爸磨石头。”说完便低头一心打磨印面。
徐先生居处虽小,壁间书画却琳琅满目。床头高悬的是刘海粟的彩墨梅花中堂,方桌上方挂的是谢之光的山水四屏条,小小的分装在四个镜框里,看来应该是量身定做的,靠窗贴壁的小工作台边挂一个宽只二寸余,高不满尺的小镜框,内嵌潘君诺的草虫小品。别的还有一些,记不清了。我每次去注目最久的一方小小匾额,篆书“琢斋”二字,行草款为“璞生仁弟属,尗厓”,都极老到耐看。徐先生是钱瘦铁的弟子。徐先生家中张挂的字画都是装在镜框内的。他收藏名家手笔颇不少,除上面提到的几位之外,还有陆俨少、来楚生、张大壮、陶冷月等等,经常更换装框。我问为什么不装裱,徐先生摆手一笑:“‘备战、备荒’,万一要走,一大捆轴子扛得动么?我这样只要一个箱子就可以提着走了。”徐先生富于收藏,原因也很简单,他说:“他们要我刻图章,也就会送字画给我。”徐先生与书画界交游颇广,他曾对我说:“你来得晚了。要是早几年来,青山农(黄葆戉)、铁老(钱瘦铁)我都可以为你引见的。”但我还是因为徐先生的关系而得见好几位书画家。
徐先生能作隶书,虽说不上如何如何高超精妙,却也不俗。他在南京西路一个纺织品批发部工作,门口那个竖牌子就出自徐先生手笔,作者去世好多年,我走过南京路靠成都路那里见那牌子还挂在门边。但徐先生毕竟还是一位印人,最经意的是印谱和印章。他家有一口大橱,满满地存放着大量古今印谱。因为我不搞篆刻,没有一一让我细看,只看过极小的一部分。他还着意留存自己的作品,有满意的便钤于专纸,还请人题写了不少自己印存的签条和扉页以备用,我曾寓目的就有出自黄葆戉、钱瘦铁、来楚生、刘海粟、唐云、钱君匋诸公手笔的二十多条。在临窗的小工作台上,除了笔砚印泥和一盆“宝石花”,挤挤地摊满了大半桌的石章,不下数百方。有时我前去恰好徐先生不在,坐待之际,看了壁间书画,再一一赏玩这些石头就很有兴味,丝毫不觉得寂寞。
我当时正在家“待分配”,生活清寒,无可奉敬,但徐先生毫不计较,先后曾为我刻了十多方印。有时甚至是他想到认为满意的章法,自己掏石头主动为我刻,还在卡纸上打了印花连同印章托人给我捎来。徐先生不仅没有一点架子,还如此提携晚学,爱护后生,每每念及仍感动不已。
那几年内,我们与徐先生等老少朋友,新旧师生,常时而相约时而不期然而然地数人相聚,赏鉴书画,评说得失,我从中学到不少东西,那是书本和课堂所得不到的。聊以助兴的,唯有清茶一盏,徐先生连烟都不抽。因为血压高,他滴酒不沾。可是徐先生最后还是因为脑溢血而突然谢世,终年尚不满六十岁。那是“文革”已如恶梦成为过去,而书法篆刻热正悄然兴起之时,也是徐先生艺术趋于老成之时,真是太可惜了。追悼会上,我正站在雅好书画的弹词名家杨振雄先生右侧,我们打过招呼后不约而同地吐出“可惜”二字,而我这一整天心下反复念叨的总是这几个字:“太可惜了。”
(原文刊于 1991年9月11日总第90期《书法导报》)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3 14:01
大壮先生二三事
张大壮先生是现代著名的花鸟画家,原籍杭州而久居上海。“大壮”为《周易》卦名,乾下震上,乃阳刚盛长之象。但张先生的体貌与此恰恰相反。我所见到的晚年张大壮先生,目眶深陷,病弱瘦小。他自幼研习丹青,曾经名家指导。青少年时便在商务印书馆任美工。使他绘事大进的契机是后来为大收藏家庞元济管理所藏书画,因此他得以在“虚斋”中尽情饱览古今名迹,潜心临摹,意领神会于笔墨之间。清润秀美的花鸟画是张先生的擅长,其实他也能作山水,并精于书法篆刻,只是并不多作,世人少知。有一次一位年轻人刻了方印送给他,过几天他们见面时张先生告诉年轻人:“上次那方图章有一个字你刻错了。”年轻人想要回重刻,张先生说:“不必了,我替你修正了。我找不到刻刀,用修脚刀通了一下。”张先生通六书小学,乃得自舅氏。他的舅父就是大学者章太炎先生。
张先生的寓所在上海复兴路上,走不几步便是顺昌路。他家两扇斑驳的黑漆大门正对着24路电车的车站,相距只几步之遥,成天车来车往,候车人又时时不约而同地到此聚会片刻。所以张先生那里除了深更半夜,总是门庭若市,绝不会门前冷落车马稀的。然而在“文革”年月,张先生是清寒困苦的。他们老两口居住在这间开门见马路的底层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那里便是张先生生活和作画的地方。约略在房间的中部横放着一张大床,把空间隔成前后两部分。后面是生活用房,前面就是张先生工作和会客之所在了。两位老人的经济来源,靠的就是张先生在画院领到的80元月薪。张先生那张有点凌乱的画桌一端靠着墙。四周墙面可说没挂一张字画,只有画桌上方的墙钉着一张不到两尺长的纸,上面写着:“老壮血压高,少作画,请原谅。”那时书画不能卖钱,说那是剥削行为,走资本主义道路。但纷纷前去伸手要字画倒反而不是剥削,这笔帐不知怎么才能算过来。
我第一次随朋友去拜访张先生,也是在“文革”期内。一进门,只听见张夫人在心疼地责怪老伴:“这把年纪了,爬上爬下,勿要老命哉?”张先生向我们解释:“墙上有裂缝,漏雨,我去买了五分钱石灰补一补。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劳力,我不做谁做?”我听了觉得心酸,又感叹张先生在困苦之中又难得地不失风趣。张先生眯着眼睛望着大门两边的墙面说:“五分钱石灰还用不完,丢了可惜,我加了点水把这两块墙头粉刷了一下。”接着,他指着右边那块墙说:“你们看,这块后刷,就比左边那块刷得好。因为我后来懂了点门道,原来刷墙同写字画画的用笔是一个道理。”我们听了,又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过也还是被张先生的风趣逗笑了。作为一名著名的花鸟画家,哪有不爱花的?可上海这地方,住房如此拥挤,养花又谈何容易?有一次张先生喜滋滋地说:“我的兰花开了!”说着便将床单一掀,从床底下提出一盆建兰来。大家惊奇不已,张先生摆手一笑:“养盆花有什么稀奇,张先生还在底下放‘鹞子’(江南人对风筝的叫法)呢!”“床底下放鹞子”本是江南流传的一句歇后语,下文为“大高而不妙”,听者又不免苦涩一笑。
张先生卒于1980年,享年77岁,经过“文革”十年,最后总算看到了“玉宇澄清”,他的画集也出版了。可惜张先生本人却没能看到印出来的自己的画册。张罗这事时,长年多病的张先生已卧病在床。出版社派人去请张先生为自己的画册题签,张先生斜卧病榻,从怀中掏出一支自来水毛笔,衬着一本书,在一条宣纸上一挥而就,居然照样洒脱精到,这是见功力的地方。来人说:“用这笔行吗?”张先生回答:“怎么不行?我这笔灌的是碳素墨水,国家签文件都用它呢。” 依然风趣如故。
(原载《书法导报》1991年6月26日 总79期)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3 14:03
自称“黑画家”的谢之光
一个冬夜,晚饭后我在徐璞生先生那里闲坐聊天。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黑画家来了!”声调是苍老的。那年头,“黑画家”是什么身份?我不禁骇然。徐先生却发一笑,边起身去门首相迎边回头对我说:“谢之光来了。”
谢先生的作品很看过一些,其人却未曾会过面。他的情况,先前曾听徐先生零零碎碎地讲过一点。徐先生说,谢之光要我刻图章,指定按传统自右而左读横列“老谢”二字,一般人不知这习惯而按新的读法,自左而右,便是“谢老”!又说他从苏州籍的夫人那里学会几句苏白,常常冒充苏州人。还说谢之光最会摆噱头,人前作画,常装作不小心把墨泼翻在纸上,观者一惊,他却又好像手足慌忙中用抹布去擦,更加一塌糊涂,正当大家惋惜不已的时候,他再将计就计地在这纸上画成了一幅好画,引起阵阵赞叹。所以,我早就想一睹这位风趣的老画家的风采了。
徐先生把来客迎进门来,为我们简单作了介绍便去泡茶拿烟。只见这位谢老先生约70多岁,身量瘦小而灵活,头戴一顶黑绒线打成的小帽,身着一套黑布棉袄棉裤,脚穿一双黑棉鞋。果然是一身黑。别致的是棉裤扎脚管,为江南尤其上海所不多见。谢先生点燃了“大前门”,却并不急于入座,便滔滔地开了口,也果然口音带点苏州腔。虽然与我是初见,他却毫不设防,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我说,“批判我是黑画家,我就干脆一身黑。中国画用的是墨,总归是黑画家了。啥人用石灰来画画,才能做白画家。”见他夹烟的右手中指和食指都包裹着白胶布,我关切地问:“谢先生您的手指弄破了么?”老人哈哈一笑,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我这两个手指被香烟熏得不但发了黄,而且开始发黑了,这就不但像象牙,而且像明朝的象牙,至少四百年。明朝的象牙多值钱?我这是藏宝呀!”大家随之生笑。其实,谢先生是浙江余姚人,与钱瘦铁为莫逆之交,所以同徐先生也极熟。徐先生刻过好几方“栩栩斋”印,就是谢之光先生的,他别署“栩栩斋主”。谢先生最初学的是西画,早年专画工笔年画,是有名的“月份牌”画家,但在书画界并不太见重。后来他侧重于中国画,写意的,人物、花卉、鸟兽都自具面目,笔墨开始粗重豪放。晚年多作阔笔山水,大块用浓墨,大块留空白,对比强烈,真趣充溢,很快引起大家的爱好和注意。这类作品我见得最多。只可惜不几年谢先生便谢世而去,正是“四人帮”倒台的时候。不然的话,天假以年,更兼环境安定,文艺兴盛,谢先生这路山水画会有更高的成就。
谢先生不很擅长书法,所以画上很少题跋,一般都是署“之光”二字便作罢,但笔下倒颇有些篆籀气。我曾见过他写的一个小横批,“采菊东篱下”5字而已,大家都称好,说书家也写不出。偶尔出手,也有不凡者。现在想来,那是用的“变形”手法,字形作了大胆的夸张,把这5字的笔画在纸上当作一副画的素材来处理的。当然当时他不会料到,我们也想不到不数年此法便大行,书坛作手甚多,变形也更大胆无忌。但再奇的东西一多便不奇了。此法一经流行,原想出奇制胜,不料大家见奇不奇,倒反而常常看出了该到的不到之处,预期目的并未达到。想来这手段原是不能多用的。
我同谢先生也就只有这一面之缘。好些年后上海中国画院为已故的三位老画家举办遗作联展,我也去看了。三位作者是来楚生、张大壮、谢之光,我都因了徐璞生先生的关系同他们见过面谈过话请过教,但这时徐先生已作古。我徘徊于展厅中,流连于那大部分早已见过的书画作品中,如对故人。想不到在画屏的转角处,我遇到了徐夫人,只见她佝偻着身子默默地看着这些画。说过几句话,她又默然,然后又默默地轻声念叨着:“谢先生……来先生……”
(原载《书法导报》1991年12月25日 总105期)
作者: 仰天大笑出门去 时间: 2018-1-6 00:02
给老师的回忆文章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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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8 15:19
好!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9 11:08
“岭南派”健将黄幻吾
黄幻吾是岭南派名家,我很小即知其名。记得是在上海人民公园里看他的画展,那时很佩服他工致的描绘和鲜亮的设色。但拜访黄先生是在十多年之后,是偶然的机缘。
也是在“文革”“横扫”狂飙稍稍过去的日子里。那天我与一位朋友在张大壮先生家中闲谈,未久,来了两个年岁略长于我的青年。他们手提别致的花篮,盛着几盆兰花,送张先生两盆,说余下的要送黄幻吾先生。我的那位朋友和送花青年是认识的,和黄先生也相熟,因而邀我同去。于是略一坐,四人便告辞出来,结伴同趋黄宅。
黄先生住在沪上市中心偏西的一条弄堂里,是一幢上好的砖木结构洋楼,好像是在二楼。登楼时,我那位朋友说:“上海的画家,至少我所到过的,黄先生的住所大概是最好的了。”上得楼来,走过室内阳台式的过廊,我们叩开了门。黄先生夫妇都在,我们被引入就座。那是一间宽畅明亮而又布置雅洁的画室兼会客室,有门可通向内室。壁间挂黄先生自绘的黄山图,两边是当时民航上海管理局副政委汪振华书写的毛泽东诗句行书四尺对联。但墙上高处“打倒”、“砸烂”之类几条用排笔浓墨歪歪斜斜刷出的大字标语依然赫赫可见,薄薄一层石灰一时不能完全盖住它们。
黄夫人泡了茶,我们围坐在画桌四周。送花青年奉上兰花两盆,说:“我们园中的兰花都怒放了。”黄先生很高兴,观赏片刻,旋由黄夫人置于向阳的窗台上,然后推过一盒“大前门”请自便。我那位朋友悄声说:“黄先生很随和,你不要拘束。”于是我也接过一支点上。
黄先生那时大约六十多岁,瘦高个儿,精神而有翩翩风度,那深陷的炯炯双目,则是广东籍人的鲜明特征。他坐在画桌后的靠椅上,谈锋既健,谈兴复浓。由于我就势问起岭南派的一些问题而提起话头,黄先生竟滔滔不绝地谈出了一篇岭南画派的历史来,上溯林良为先声,至于高剑父、高奇峰昆仲与陈树人留学日本,引进西画技法创为新派等等。还一一介绍岭南派诸大家,说到廖夫人何香凝,称早年已画才显露,但后来忙于革命运动无暇丹青余事。又细细回顾当年岭南派参加国画展览时受正统派排挤打击,作品被置于偏厅而观众踊跃争看的情形,以及他昔年赴东南亚举办画展和在柬埔寨受到西哈努克亲王的父亲接见的盛况。当时我感触最深的是黄先生历述高氏弟兄情况时说到他们的大哥是文学家和书家,顿悟书法与文学久已结下不解之缘,能书而不文则犹患偏废之症。
黄先生并不精于书,但那一段时间常以书件应人,我见过不少。其所作,多骨而少肉,时而难免拘谨瘦寒。黄夫人是潘天寿先生的弟子,自諳书画。闻说黄先生作字,必由夫人牵纸照料,而且时时发出指令:“这个字写大一点!”“这一划拉长一点!”“好!”书者一一如命。可惜那天没能看到黄先生写字作画,后来虽几度与他重逢于其他场合,广众之间匆匆一晤,只是招呼问好而已。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4月29日 第18期 总123期)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9 11:10
“又一村”中的潘君诺
同潘君诺先生认识,也是在六七十年代之交的那两年,也是一位少年时一起玩票的朋友所介绍。那天来访,他带来一张隶书,一把书画扇。来人按住隶书条幅的落款,问我这字好不好。我说好,并大致断定是钱瘦铁先生的作品。他将手移开,看署款果然是铁老。打开书画扇,一面画的紫藤蜜蜂,大写意的藤和叶,配上极工致的蜜蜂,我说这学的是齐白石手法;背面是草书,临怀素《自叙》中“粉壁长廊……”那一段,我说是“意临”,笔法与素师不尽一致。字画都好,但不知何人手笔。那位朋友一面笑道:“是老兄的本家,”一面把手移开,看署款图章,一为“潘然”,一为“君诺”,显然一名一字。看完字画,来人拖了我便走,说是这就到潘先生那里去,最近他正在那儿学画,每月的学费是5元。
潘先生家住上海静安寺附近,进弄堂从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后门进去,穿过公用厨房,在通向楼上的楼梯边开一门,进门便登堂入室。地下铺花格方砖,上海稍为考究的石库门房子客堂间都是如此格局。一排长窗朝南,外面有一个小天井,室内采光尚好,然而陈设简单得出奇。在我印象中,只记住两件家具。一是与长窗靠近并垂直摆放的一张画桌,那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式样普通木质也普通的写字台,稍见凌乱;一是在画桌后座椅右侧靠墙放着的一个配有玻璃门的橱,里面的东西也见凌乱。我们进门,潘先生正坐在画桌前,时值盛夏,他只穿一件汗背心。看他年约60,身材算得上魁伟。我忍不住嘀咕:“有点像医生门诊所。”潘先生马上接口说:“不,还差一个诊脉的小枕头。”大家哈哈一笑。
那位朋友作了介绍,潘先生取出一个本子,命我写下姓名和地址。那位朋友低声说:“潘先生记性极好,你这一写他就记住了。而且你要他写字,不管是毛主席诗词还是唐诗宋词,他从不查书,一边念念有词地用带苏北腔的口音诵读,一边便振笔疾书。”当天我看潘先生写几幅字,果然。
那位入门不久的学生还掉了给我看过的那柄书画扇,又取出一个白扇面,代一位曾经颇有点名气的京剧老生演员求画。潘先生知道这位京剧演员,立即动笔,画的也是葡萄蜜蜂。画完,收润笔2元。后来又连作书画数幅,我在一旁细看。潘先生下手极快,起画稿毫不思索,笔下生风,顷刻便成。紫藤葡萄,枝叶交错,一气呵成而丝毫不乱,疏密也得当。后来听金元章先生说:“潘君诺心太急,一说要画,纸刚刚铺开就连呼‘来!来!来!’等不及要下笔了。”我注意他笔筒中的笔,约有一二十支,几乎全是退败得不堪用的。有一支较新的小狼毫笔,看得出潘先生舍不得多用,只在题画必须秀润时才偶而动它。妙的是其中一支退笔,潘先生剪去副毫的前半,只留中间三五茎,专门用来画工笔昆虫的须。看他用了好几回,难得的是照样线条挺拔饱满。另有一支羊毫大笔,已十分陈旧,潘先生抽出来,深情地说:“这支笔50多年了,还是我初学画时老师送的。”潘先生是赵叔孺的学生,此笔不知是否赵老夫子所赠?
潘先生又为我那位朋友写了一个草书条幅。纸3尺来长,6寸来宽,听说是从废纸店论斤称来的,每斤5角。潘先生作书画下手之快,差不多到了性急的程度。他说:“有人讲草书要写得慢,不对,不对!”你看怀素《自叙帖》中的句子,‘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不是说要写得快吗?”未尝不是自解。写完画完,一起盖图章。我从盒中取看潘先生的自用印,有几方是“XX楼”、“XX室”,他笑着说:“别人总以为书画家房子最多,楼啊堂啊室啊轩啊,其实都是子虚堂乌有楼。我就这么一间客堂。”对其中一方“又一村”,潘先生做了解释:“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说不能画花鸟画,我们这些人就没饭吃了。现在又可以画了,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潘先生似乎有“错划”之类的经历而好像无固定收入,老两口相依为命,生计困难,只得收几个学生教画度日。每人每月只收5元,学生便随时可以上门。没有丝毫书画基础和笔墨经验的,从头学书法当然来不及,就让他们毛笔画圆圈作为练习,大多数不耐烦。也有些人并无学画之意,却付5元钱,抓紧索取字画,从师满月便掉头而去。老人心下纵然明白,却又奈何?有一次我在福州路杨振华笔庄闲看,柜台边有一位穿着比较讲究而斯文的青年人买了不少上好的毛笔,看样子我估计是哪个单位“革委会”里“政宣组”的“秀才”。我瞥见后也不介意,自顾低头看橱窗里陈列的笔墨,却耳听身后一位老者上前攀谈:“同志,你要学画吗?我山水人物、飞禽鸟兽、花鸟草虫都会画的,每月只收5元学费。”回头看,正是潘先生的背影。而迎面所见,却是那翩翩少年迟疑而带点警惕的目光。我不忍看老人失望的神色,更不愿让潘先生看到我在场而难堪,便急忙出门避开了。
“待分配”的几年,我闲来无事,除了读点书,唯与笔砚为伴。一般是上午临一通《兰亭》,下午临一通《蜀素》,晚上再临一二百字智永真草《千字文》,反反复复,却一点不觉得枯燥。一天上午我正在临书,忽听楼梯上有人叫我,抬头从敞开的正对着上楼楼梯的房门看去,却原来是潘先生一步步登楼而来。我急忙起身相迎。只见老人一手拿一个破旧提包,一手拿了一副咬过两口的烧饼裹油条。他说:“我到一个住在邮电新村的学生那里去,经过这里,记得你住在这里,就找来了。”真是好记性!我请潘先生坐下,看他干啃烧饼油条,不免心酸,家中只有一罐茶末,只能将就泡了一杯让他润润喉咙。见我正在写字,潘先生兴致来了,放下吃了一半的早点提笔来写。可他用不惯我的长锋羊毫,在元书纸上写了几行,摇摇头,放下了笔。只说:“你学得太细到了。”吃完早点,潘先生便要走。我送他下楼,指点他可乘47路汽车再换55路汽车,并要送他上车。潘先生执意不要,我只得在路边上目送他走去。只见他经过车站并不停下等车,蹒跚地径直朝前而去。我明白,他是为了省些车费或者不坐只两站就得换乘的47路,或者干脆径直步行半个多小时过去,心下难免一酸。
后来我去皖南插队,与潘先生相见的机会就少了。他似乎是活到“文革”结束以后的,但境况是否有改观就不得而知了。听说上海博物馆举办历代书画展览,老人还是支撑老病之躯,赶十几里地前往观看。博物馆应该是有电梯的,但不对一般公众开放,想来也不会对他破例。所以这位老画家还是艰难地步步拾级而上,气喘吁吁亦不以为苦。故友乐心龙为此感叹不已:“这真是对艺术的虔诚啊!”
潘先生的艺术,传世多为小品。前些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过他的一册草虫作品,选印都平平,现在已难觅了。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2月19日 第8期 总113期)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9 11:43
受大笑兄启发,我也把在网络上找到的几位老先生的相片和画作分享一下。我孤陋寡闻,刚看到老师这些文章时,只听说过白蕉先生、张大壮先生两位,其他的老先生听都没听过,真是惭愧!
大家有兴趣可继续深入了解。
作者: 大为轩 时间: 2018-1-9 23:06
先生写得真好啊!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感谢先生记录下如此珍贵的瞬间。
谢之光先生据说就住在新昌路,我从小长大的老宅隔壁,那谢家离开徐先生成都路北京路口的家也是几步之遥,所以也能经常走动。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16 14:47
云间白蕉
近现代以来,上海书画名家云集,而真正的上海人并不多,白蕉先生乃其中翘楚。他原籍金山,是地道的上海人。白蕉先生本姓何,名馥,字远香,号旭如,别署云间、济庐,作书画每以“白蕉”署名,久之,有不知其本姓而误以为姓白者。松江、金山一带,旧称“云间”,故先生常连署“云间白蕉”,如西晋陆氏昆仲然,既明籍贯,复托心志。白蕉先生工写兰,一时有“兰王”之誉,我有一件他的行书条幅,录王维 “晚年惟好静”一首于“发笺”,启首章法为“懒汉”,实取“兰”之谐音。他书法专学二王,笔墨神韵,如出晋人,其为人亦一派魏晋“名士”气息。尝谓恨不能有一间空屋,满挂晋人书帖,朝夕与亲,以免受时下书风侵入。50年代曾感慨书法艺术之废颓而发“乘槎浮于海”之叹,本是书生一时戏言,不料因此划为“右派”。这个沉重的精神包袱他一直背到1969年去世。
60年代初,白蕉先生受聘到上海市青年宫书法班讲课,谈到两点,给人印象最深:一是贵在持之以恒,二是临帖必须“无我”。他回忆少年学书时有不少比他写得好的同伴,可惜他们后来抛下了笔墨,原本可以成为大书家的料子因此终于没能在书法上有什么造就,而他之所以学书有所成,就因为几十年来总不忘情斯道,一直坚持了下来。对于临书,白蕉先生要求从外形到神气都必须努力做到入骨地“像”。他楷书学欧阳询《九成宫》,直要临到所写的字蒙到帖上能重合,这和来楚生先生的主张很接近。他们本是常在一起的老友,或许交流过这心得。
白蕉先生书法功力极深,又是悟性过人,所以接受能力特别强,他一意追踪二王,怕受其他因素的干扰。曾有这样一件趣事:有人送一套颜真卿《祭侄稿》墨迹的放大照片,那时已是难得的稀罕物,又是书法史上的剧迹,白蕉先生很珍重,拿来装在镜框里悬诸壁间。未久,有人说他最近写的字有了“颜味”,急得他立即把照片收将起来。
“文革”一开始,便来“扫四旧”,白蕉先生闻风立即把多年来的作品分送几个学生,因而得以保存不少。我在徐云叔那里看过一部分,有大迭的写在清朝宫廷用的那种幅面不大但洁白而坚实的纸上整通整通的毛泽东诗词等。最使我心服而喜爱不已的是两卷题画跋书的诗文稿。那是把颜色微黄的皮纸草草粘接起来的高不过三、四寸的手卷,字大一公分上下,真、行、草书,不拘一格,又高低错落,无意于变而变化莫测,是信手写成的,展玩之下,但觉一派天机,如对晋人杂帖。我曾借来细细把玩过几天,又曾携之往访周慧珺使享一睹之快,赏慕之余我忍不住还临写过两遍。后来我爱作手卷,除了别的原因,想来也是那时结下的缘。
白蕉先生最善作扇面和册页,精雅自不必说,即章法亦新意迭出而无不妥贴自如。我见过他写的不少扇面,极少通篇用“一长一短”的通用程式,而是变化无穷,每见别裁,却又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毫无刻意靠经营痕迹。他早年与邓散木先生合写过一本钢笔字帖,近年又重印。白蕉先生所作,尤其是那些以手札形式的作品,绝不一味硬去摹仿毛笔字的效果,却更具书法的艺术性,依然二王风范,远胜目下所见的“硬笔书法”和“钢笔字帖”,从事“硬笔书法”的人不妨多多看看这样的出于高手的作品,大可作为借鉴。
白蕉先生专学二王,锐意“创新”的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但二王毕竟是中国书法难以企及的高峰,历来天下曾有多少人穷毕生之力去苦攀过,而能有白蕉先生这样成就的怕仍不多见。况且一幅展开,尽管逼人而来的二王韵度,白蕉却依然还是白蕉。在学王这一书法课题上,白蕉先生还是给了大家很多启示的。
先生的遗墨几年前在上海办过展览,《中国书法》和《书法》两家杂志也出过介绍专辑,但遗珠尚多多。时下常见有书法作品集出版,其中有不少是个人的集子。说实话,真值得大家来欣赏和学习的却并不多。如果能把像白蕉先生这样有成就的书家的作品来一广泛的征集,严选精品,再印出来公之于世,则无论对时人学书还是后人研究书法史,都将是无量功德。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9月9日 第37期 总142期)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16 14:50
海上书坛曾群星璀璨
近代以来,风云际会,上海这个向来宁静的歇浦渔村一跃成为闻名世界的超级大都市,不唯商贾云集,政客出入,也是文学艺术家最为集中的地方,遂有占了中国近现代文化半壁江山的称誉。书画一门,光看出于晚清人手的《海上墨林》,已有洋洋大观之叹!近现代书画名家,丝毫不与上海沾边的也确实不多。就以我在30年前上海“书法热”中曾见过的书法名家而言,至少有数十位。他们若活到今天,几乎都可以声誉鹊起、驰名书坛的,用“群星璀璨”来形容30年前的海上书坛,绝非溢美过言。在那些曾经熠熠生辉,而如今十九已陨落的群星中,有的出了作品集,或在书法专业报刊上作过专题介绍,为书道同仁耳熟能详。还有不少却一直默默无闻,似乎永远地消失了,年岁小点的或从事书法晚点的人甚至全然不知曾有这批高手的存在。我尚知一二,且来摆一摆这个“谱”。
30年前海上书坛执牛耳的盟主,当然首推沈尹默先生。他在播扬书法艺术上有大贡献,在创作和研究两个方面也有非同一般的成就。沈先生直接影响,培育了两代,甚至三代书家,包括与他同辈的几位先生。但当时并不是人人写“沈字”,而是各擅胜场的。写“沈字”最有名的便是沈夫人褚葆权,精绝者直可乱真。
那时主要以书法闻名的,还有精于楷、行的潘伯鹰、兼善众体的马公愚、以隶书称雄数十年的黄葆戊、妙入晋人堂奥的白蕉等,世多知之。今人所不甚知其名的,尚有书风儒雅的拱德邻,擅作擘窠大字的沙彦楷,篆籀好手周承忠,草书精能的张叔通、朱渊、曹鸿翥、潘学固,被郑逸梅先生称作“铁线篆圣手”的陈文无、专作章草的李子宽,等等。医家黄西爽、程门雪也是书法高手,女词人陈小翠的小字精雅可人,诗人沈剑知行书飘逸,清季名宿沈卫家的沈玉还亦精此道,演艺界则有赵丹、俞振飞。大学教授中书法名家更多,郭绍虞、朱东润先生久负盛名,王蘧常先生书名早隆,此时却埋首学术,少涉书坛。
画家与篆刻家中的名书家就更比比皆是了,丰子恺、王个簃、贺天健、吴湖帆、钱瘦铁、张充仁、朱屺瞻、唐云、钱君匋、陆俨少、谢稚柳、程十发、单孝天……简直数不胜数。来楚生先生虽也已在名手之林,但他的更加突飞猛进脱颖而出还在稍后的年月中。刘海粟先生久享“大师”殊名,但当时与书坛似关涉不深。另外有一批或是学者,或是诗人,或是深资的书画鉴藏学家而书法甚精的,知者就更少了,如陆淡安、沈禹钟、吕贞白、金元章、边成等,其实是为数颇不少的。尤可一提的是当时党政领导人中的魏文伯、宋日昌、王一平等不仅热心书法事业,全力支持,而且还身体力行。
翁闿运、任政、胡问遂、赵冷月等几位先生,当时正在中年,承上启下,任重道远。再下一辈的周慧珺、周仁、胡考等人,已初露头角。此外,还有一大批年岁不等的爱好者,正眼望着璀璨的群星,在前辈和先进们的帮助下乐此不疲,孜孜以求,在下便忝为其中之一。
当时海上书坛的盛况,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群贤毕至”,不无缘由。其实,海上书画家中真正的上海人并不多,只因上海这地方有特殊的吸引力,大家才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此。后来因为户籍管理的缘故,身在外地的书画家难得到上海定居,这么多书画家云集上海的条件就不存在了,盛事难再。但高手名流散布各处,各自发挥他们的作用,也未尝不是好事。至此,作为上海人,我以为既不能躺在光辉的历史上自居老大,也不必为优势渐失而妄自菲薄,一切要知其所以然。不妨充分发挥上海人才密集、基础雄厚、出版发达、信息灵通等有利条件的作用,再全面、深入地继承发扬前辈人留下的丰厚遗产,团结精进,奋发图强。同时,“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大可借鉴、学习外省市同行的经验和成果,在交流相长、携手共进中不断充实自己。上海书坛其实还是大有希望重振雄风的。
(原载《书法导报》1993年2月3日 第5期 总163期)
作者: 仰天大笑出门去 时间: 2018-1-17 04:29
老師列出的這些海上名人很多都是第一次聽說。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17 10:34
很多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到他们的作品图片,当然真假难辨。料是真的多。
附图是黄西爽和沈玉还两位先生作品的网络图片。
作者: 潘良桢 时间: 2018-1-17 15:47
这些前辈的可靠作品已经难找,
黄西爽先生的是否可靠难说。
记得1996年在广州参加康有为书学国际会议时,
我与刘小晴说起过黄先生的作品没有流播太可惜,
刘说他倒认识黄先生后人可以找他们征集,
但后来也没有去做。
这样的情况,
一旦散失再做就困难了。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24 09:48
谢谢老师!
子孙后代确有责任和义务,好好地保护、传承前辈留下来的这些艺术瑰宝,让更多人了解,从中获益。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24 09:48
三十年前的“书法热”
近有“十年书法热”之说。“十年”是个约数,起迄也难划定。现代中国,由于多种原因,书法曾被冷落过,“热”的兴起是众望所归,只是稍觉来得晚了一些。其实,早在30年前书法已“热”过一阵,上海的情况我耳闻目濡知道一点。当然那时的“热”声势远不及后来这么轰轰烈烈,又可惜持续未久,不然的话,中国书法在现代的发展可能又有一番别样气象。
30年前上海“书法热”之起,无疑与沈尹默先生的努力有很大关系。沈老本是诗人和学者,中年以后因视力大减不堪从事学术工作,遂专意于书法。抗战胜利后他从重庆东归,便一直定居在上海。新中国成立后,沈老多方呼吁:从来琴棋书画并称,而现在琴、棋、画,都有了着落,唯独书法尚在自生自灭之中,既无专门研究机构,也无书法家们的组织,更没有一份专业报刊。1957年,上海社科界创办《学术月刊》,沈老以学界耆旧在创刊号上发表著名论文《书法论》,把书法研究堂而皇之地打入高层次学术领域。以后他又写作大量普及性文章。经过沈老和同道们的共同努力,在陈毅和魏文伯等领导同志的关心支持下,1961年4月成立了“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会员80多人皆各界书法名流,望八高龄的沈老被推为主任委员。从此,上海的书法活动开了新局面。60年代前后,上海博物馆专门展出过上海地区历代名家书法作品,还邀请书家举办书法讲座,我曾在那里听过胡问遂先生讲的“如何临帖”。“书刻会”十分重视书法的普及工作,恰巧此时有一位组织工作能力很强却被“错划”而从团市委“下放”到市青年宫的闵刚同志,他也非常热心此事,做通了宫领导的工作,与“书刻会”两家合办了一期又一期的书法学习班,由著名书家亲自执教。沈老也来作报告,培养了一大批书法爱好者和书法人才,成了今天书法界的重要力量之一。因为广大群众热切要求学习书法,如同当时上海林立的京剧、越剧、评弹“票房”一样。一些民间书家也开馆授徒,比较有影响的有东新桥的姚青云、八仙桥的汪洵、山西路的方逸梅等。他们还出售自己手书的各体字帖。沈尹默、潘伯鹰、单孝天、胡问遂诸先生为青少年学书之需,认真地写了几种大楷、小楷字帖,由上海书画教育出版社出版。那时,朵云轩、上海古籍书店、上海旧书店等处满案堆积新旧字帖和画册,任人挑选。不久,沈尹默先生的《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之一和《二王法书管窥》影印出版,大受欢迎。潘伯鹰先生也将旧作《中国的书法》作为上卷,经增订后又补写下卷成《中国书法简论》一书出版。精论迭出,至今仍不失为优秀书法论著。书店中能见到的普及读物则有沈子善先生的《怎样写毛笔字》等。
1962年,沈尹默先生整80岁,年底在上海美术馆展出了他60多年来各个时期的书法精品。展览设在二楼,底层则是潘天寿先生的画展,一进美术馆,便使人大饱眼福。那时朵云轩内所挂的书画真是美不胜收,二楼长年挂满清末以来的名家书画。标价也不像现在这样高得令人咋舌。底层大厅内,当代名手如张宗祥、沈尹默、郭沫若、邓散木、马公愚等的新作环列四周,时常更换。“书刻会”会址设在永嘉路上的一所花园别墅内,厅堂轩室相当清雅考究,从底层到三楼,到处有会员的精彩作品陈列,而且不是那种“展览式”的悬挂,有裱件有镜框,位置各与房间陈设配置恰当,布置十分优雅宜人。大家各擅胜场,一路看去,如行山阴道上,远胜拥挤密凑的一般书法展览。我因为认识驻会的翁闿运先生,便时常去流连半日。1964年,日本大家丰道春海书法展也在上海博物馆举行,郭沫若先生题的会标。我也觉得写那巨大的“精神”二字不容易,那个大条幅挂在高畅大厅的顶部,下端还在地面铺开一大截。但我更注意于草书《饮中八仙歌》二大屏,叹为既有来历又富创造,让人看到了邻国的书艺成就和特有风貌。
与此同时,北京的郑诵先先生也成立了书法社,做了大量工作。北京所出的几种书我至今印象很深,如《各种书体源流浅说》、《书法学习必读》等。一家大报还以整版篇幅刊出当代名家书法篆刻作品,也由郭沫若先生题刊头,登了陈半丁、沈尹默、郑诵先、郭风惠、宁斧成、陈文无等先生的作品。这期间,还曾把当代名家数十人的作品送往日本交流展览。有一册方形的开本不太大的作品集,我从朋友那里借来不但自己细看还与其他朋友分享。那时候这是很难得的啊!
这样,至少是京、沪二地南北遥相呼应(其实天津南京等地也有类似的民间自发的组织),将要兴起范围更大的“书法热”来了,而且未久便有关于《兰亭序》真伪的学术大讨论,本应从此引出对书法史等方面的重要理论课题的深入研究,书法艺术和书学研究在当代中国的蓬勃而扎实的发展似乎即将来临。可惜立即就有极“左”思潮凶猛而来,三数年的“书法热”便告夭折。其再度掀起,乃在十多年后天日重光之时,不过条件和情况已大不相同了。学如传薪,前辈书家经此无情岁月大半已成古人,不能不说是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然而,那时的“书法热”所留下的深刻影响不可磨灭,何况新时期自有其往古所无的优越条件,社会的改革,思想的开放,科技的发达等等,不用说是30年前所不可能具备的。这次“书法热”的范围之广、声势之壮和繁荣程度大概是空前的。回顾往事,绝非为恋旧或发“九斤老太”之叹,而是可增加一点历史感和责任心,这对事情或许有所助益。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11月4日 第45期 总150期)
作者: 忞睿 时间: 2018-1-24 09:52
除夕街头的春联排挡
有谓:“百年难逢岁朝春”,今壬申年正月初一,恰值立春佳日,我辈有幸。此文刊出,或为时已晚,但撰作却在新正,不妨恭贺新禧,向新老朋友和读者们拜个晚年!新春佳节贴春联是我国的古老民俗,吉祥联语书于大红纸,张贴门首,平添春色喜气;但在上海,此风渐见消失。然而辛未除夕,我在街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现写现卖的春联排挡。
小年夜下了一天的雨,除夕接着下,是稠密的濛濛细雨。冷雨不妨悄然到来的春意,依旧满街是熙熙攘攘采买年货的红男绿女。在挟着大包小包挤进挤出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我发现在一家食品店门口的屋檐,挂着一长溜墨迹未干的大红春联,红光四溢,很是夺人眼目。周围还簇拥着一大堆人。原来在水果、烤羊肉串、气球玩具等摊位中今天又适时地新设了一个春联排挡!走近去,在人头空隙中看到一个30来岁的青年人正俯身低头在大红纸条上浓墨重笔地挥写,旁侧一位60光景的老汉正招呼几个光顾者,说等墨干了再取下,好拿,显然已收了钱。那几个已成了交的顾客则个个对着自己买定了的春联喜滋滋地直看。挥写者身边围有三、五人,指定了句子(摊位上有一张白纸,上有几十副对句供人挑选)要求用力写好点。这爷儿俩看来有点忙得不亦乐乎,生意不清淡。是啊,上海的书店里有圣诞贺卡卖,也有配上大美人或豪华室内陈设照片的挂历卖,就没有年画春联,这父子倒来了个拾遗补缺。看那些写成的春联,句子不敢恭维(有的根本不对仗),书法也只学到上海某名家的一二分皮毛。那位青年没抬过头,大概是忙,不知是否还有几分偶尔出来做生意的羞意?他实在还够不上“书家”的格,可依我这总还算是内行的眼光看,他毕竟也曾费了几度寒暑的临池功夫。我佩服他的勇气,凭着自己的这点功夫,在这当儿出来卖字,挣几个心安理得的钱。他受到了别人的欢迎,也得到了别人的承认。书法毕竟是艺术劳动,怎么也是有经济价值的!
联想到最近几期《书法导报》相继公开看出十几位有一定知名度的书法篆刻家的润格,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编者的说明中把原委和意义说得很清楚,真是大好事!也是登在《书法导报》上的《收藏热面面观》一文罗列揭露了书法收藏的众生相,在在实有其事,在下绝大部分都亲历过。其中,确是不乏“光用话甜和人”,以廉价的恭维、肉麻的奉承来骗取“墨宝”的机灵鬼。至于弄出什么“名家邀请展”之类的名堂,看穿了也是一回事。也有或是自己,或是亲友,或要出国,或要拍马,于是凭着几分相识,一支好烟,三张劣纸,便来找“书家”无偿提供礼品去结缘铺路,而且一般还不是一二幅便可打发走。至于做成圈套来诈骗的,就更是老谋深算了。在他们看来,你只消“大笔一挥”,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立就,殊不知这片刻间的潇洒一挥人家竟是几十年辛苦所换来!而且若要真有所成,还得那似乎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起作用的“灵性”之助!这心血、这汗水,这功夫,这生命的耗费,若是用来学一两门外语,将给“洋插队”、提职称提供多少方便;若是用来学什么手艺和技术,将是够作一生立世之本。书法是艺术,书法创作是艺术劳动,是不容巧取豪夺地盘剥的。几十年来我们的教训之一便是正视到自己所处的还是属于商品社会这个事实。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商品。但你与书家既然并无深交,人家也并不乐意奉送,那么你还是按商品经济的规律来办事吧。请读一读《资本论》这部名著,马克思早在一百几十年前就分析了劳动价值,论述了劳动价值原理。交换必须等价,而复杂劳动其价值则远高于简单劳动,二者间是可以换算的。书法创作,绝对是一种复杂劳动。不信的话,随便叫一个未亲笔砚的人来,下三年五载之功,能入点门已是不错的佼佼者了。
作者的话:本栏虽记所见,侧重点还在因此而生的“随想”。若加上“随想”,则行文似更可放开,故此栏今起改作“函三楼见闻随想漫录”。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3月11日 第11期 总116期)
作者: 拂尘无微 时间: 2018-1-24 14:35
92年,那时候我还是10几岁的小毛孩,学校曾有一阵要求3年级以上的小学生也要写书法,我也就那个时候随父亲涂鸦了一年柳字。时间飞逝快30年,老师的文章读来满是喜悦。谢谢 老师,谢谢版主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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